加班的夜晚,办公室像被抽走了魂魄。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,映着寥寥几个伏案的身影。我揉着发酸的眼角,将最后一张产品图拖进效果模板,点击保存。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22:17。
刚端起马克杯想去接水,门口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。抬头,正撞上徐念辰推门而入的身影。深灰色大衣搭在臂弯,里面是挺括的白衬衫,领口解开一粒扣子,带着室外的清冽寒气。他似乎刚从某个重要场合回来,眉宇间还凝着一丝未散的锐利。
四目相对。我下意识地牵动嘴角,一个笑容尚未完全展开,他已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,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我的脸,脚步未停,径直朝着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走去。
心里那点微弱的雀跃,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,只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,便迅速沉没。我收回目光,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温水倒影。丝巾温顺地贴合在颈间,遮住那道不愿示人的弧度。自从唱K后,一个星期没见了。时间不长不短,却足够让某些东西重新变得模糊。
“澜澜,我先撤了啊!”对面的李曼突然起身,动作有些仓促,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她抓起包,甚至没等我回应,便踩着高跟鞋匆匆离开,只留下一阵略显慌乱的香风。我有些错愕,怎么这么着急?
美工部门的办公室里更空了。只剩下主机箱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敲击键盘收尾的细碎声响。终于做完所有事,我长长舒了口气,关掉电脑。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我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亮着,在空旷的黑暗中撑起一小片昏黄的光晕。
起身,拿起空了的马克杯,走向茶水间。寂静的走廊里,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。手刚搭上茶水间的磨砂玻璃门把手,里面隐约传来的对话声让我瞬间僵在原地。
“……徐顾问,我知道这很唐突。”是李曼的声音,带着平时少有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完全没了刚才离开时的慌乱,反而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。“但我真的……从你第一次来公司开会,我就……”她吸了口气,语速快了起来,“你的能力,你的谈吐……都让我……我知道我可能不够好,但我真的……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。茶水间明亮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,在地上投下两个模糊晃动的影子。一个高挑纤细(李曼),一个挺拔沉稳(徐念辰)。李曼长得清秀有气质,是设计部公认的美女。她此刻的勇气,像一根针,扎在我隐秘的心事上。
短暂的沉默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然后,是徐念辰的声音。依旧低沉,却带着一种礼貌而清晰的疏离,像淬了冰的玉石,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耳膜上:
“李设计师,谢谢你的欣赏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,“你很优秀,但抱歉。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。”
李曼的声音立刻染上急切:“那是……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?我……”
徐念辰的声音似乎有一瞬间极细微的停顿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,“我喜欢明艳大方。”
“明艳大方”。
这四个字,像四颗烧红的铁钉,带着灼人的高温,狠狠钉进了我的心脏!
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又在下一秒轰地冲上头顶!脸颊滚烫,耳膜嗡嗡作响。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的马克杯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原来……是这样。
原来一直以来,都是我自作多情,是我在妄想。
即使……即使他认出了“小行星”又如何?那个躲在虚拟ID后面、自卑怯懦、脖子上带着丑陋印记的张文澜,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他口中“明艳大方”的存在?对他来说,或许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。我像个蹩脚的小丑,系着可笑的丝巾,在角落里演着一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。
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席卷而来,瞬间将我吞没。我甚至没有勇气再听下去,几乎是屏住呼吸,踉跄着后退一步,逃离了那扇透出刺眼光线的门。
回到自己黑暗的工位,手脚冰凉。手指无意识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颈间的丝巾,那柔软的布料此刻却像粗糙的砂纸,摩擦着皮肤下的旧疤,带来一阵阵隐痛。茶水间的门开了又关,李曼几乎是冲了出来,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愤怒的“哒哒”声。她甚至没往我这边看一眼,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公司大门。
“砰!”玻璃门被用力甩上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死寂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“咔哒、咔哒”声,清晰得如同倒计时。
我呆坐在黑暗里,徐念辰那句“明艳大方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,像魔咒。心口堵得发慌,闷闷地疼。桌上的台灯映着我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。
不知过了多久,才机械地开始收拾东西。笔记本、笔、钥匙……动作迟缓,像个提线木偶。时间已经指向22:35。最后一班公交早已开走。地铁站……走过去要二十多分钟。坐夜车吧。也好,夜风够冷,或许能吹醒我这颗不清醒的脑袋。
收拾好背包,关掉台灯。办公室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。我像个木偶,沉默地走向电梯间。
电梯门冰冷地反射着走廊应急灯幽幽的绿光。按下下行键,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。我走进去,按下“1”楼。门缓缓闭合,光滑的金属厢壁映出我模糊而疲惫的身影,颈间的丝巾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。
就在两扇门即将完全合拢、缝隙只剩下最后一线光亮的瞬间——
一只骨节分明、戴着简约腕表的手,猛地从缝隙中探入,精准地卡在了感应区!
“叮——”
电梯门受到阻碍,发出警示音,不情不愿地重新向两侧滑开。
门外,站着去而复返的徐念辰。
他似乎是跑过来的,呼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,额前的发丝微微凌乱。深灰色大衣随意地敞开着,露出里面的白衬衫。走廊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,在他高大的身影边缘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,却让他脸上的表情陷在电梯顶灯投下的阴影里,晦暗不明。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,在昏暗中亮得惊人,像锁定猎物的鹰隼,直直地穿透电梯厢内稀薄的空气,牢牢钉在了我的脸上。
空气瞬间凝固。
我僵在原地,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目光锁定的地方。指尖冰凉,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子。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狭小的空间里,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、略显急促的呼吸声,和他身上清冽的、带着室外寒气的须后水味道,无声地弥漫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