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主任办公室的绿漆木门虚掩着，穿堂风掀起桌上的报表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凌玥瑶攥着登记本的手指关节发白，对面赵文斌的声音还在嗡嗡响：“玥瑶，差不多得了，冯叔刚坐稳红星厂的主任，你这时候闹大对谁都不好，我知道我对不起你，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，行不行？”
“谁稀罕你的当牛做马？我替村民讨账，不是‘闹’。”凌玥瑶打断他的喋喋不休，声线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棱。
以前怎么不觉得赵文斌这么烦的。
现在再见赵文斌这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，想他三年前在知青点，他红着眼眶对她说“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！”——那时的他穿着浆洗发白的蓝布衫，边缘磨得毛糙。
话音未落，“砰”的一声，门被大力撞开。
冯芳芳踩着黑皮鞋冲进来，藕荷色的袄子摆沾着寒气，鬓角的珍珠发夹歪到耳后。
她身上飘着浓烈的雪花膏味，一进门就尖着嗓子喊：“爸！我跟你说……”
结果看到了凌玥瑶、赵文斌，脸色瞬间涨红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凌厉。
“赵文斌，这是谁？”冯芳芳最见不得赵文斌跟漂亮女人一处。
冯芳芳知道赵文斌以前有老婆女儿，却没见过人，如今是第一次见凌玥瑶，她憎恶所有长得好看的女人。
赵文斌嗫嚅道：“我……前妻，凌……凌玥瑶。”
冯芳芳瞬间眼睛瞪得溜圆。
“你就是那乡下女人，怎么的，一个乡下女人也敢来红星厂，胆子不小啊！”冯芳芳自带优越感。
“冯小姐怕是忘了自己做的事情了，不知道我来干什么？”凌玥瑶并不怵。
“你……”冯芳芳这才想起自己被乡下表姐挑拨了几句，说这赵文斌的前妻长得如何貌美，在村里随便勾搭男人。现在本事了得了，还搞起了收购旧物。她一听急了，她并不是漂亮的女人，生怕赵文斌还会吃回头草。赵文斌可是她看中的男人，一个乡野村妇凭什么和她争！
她是想派周正去坑凌玥瑶，想着把旧物收了，钱票不给，她一个农村女人，能翻出什么浪花？
她得意的将这事告诉了赵文斌和老爸，结果两个人都骂她是“愚不可及的蠢货”！
想到这里，冯芳芳就气愤不已。
冯芳芳面色阴沉，后退半步，后腰抵上办公桌角。
顾野立刻侧身挡在凌玥瑶前面，军大衣下摆扫过她的手背，带着体温的暖意。
冯芳芳见凌玥瑶被这么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护着，顿时恶从心生，她举起手，指甲差点刮到凌玥瑶的脸，被顾野一把攥住手腕。
顾野指节泛白，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：“冯同志，注意分寸。”
“你！你敢碰我？”冯芳芳的手腕被攥得发红，眼眶瞬间蓄满泪。
她踉跄着退到赵文斌身后——不知何时，冯主任已站在门口，脸色铁青得像块生锈的铁板。
冯芳芳恶人先告状。
“爸！他们欺负我！这女人就是看文斌和我订婚，故意来搅局的！”
冯主任拍了下桌子，茶杯里的水溅出来，湿了半张报纸：“赵文斌！你是死人吗？还不护着芳芳？”
赵文斌的喉结动了动，他见凌玥瑶被其他男人护着，早没有了章法。
他看向凌玥瑶时，目光像被火燎过的草——三年前在知青点雨夜，他也是这样看着她，说“玥瑶，我妈不同意让我娶乡下女人，只能委屈你了！”；三个月前在医院门口，他看着她抱着发烧的妙妙，说“我和芳芳下个月订婚，我们什么时候把婚离了。”。
“玥瑶，你先回去吧。”赵文斌终于开口，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柳絮，“这事我会跟冯叔解释清楚。”
凌玥瑶突然笑了。
她翻开登记本，指着第一页歪歪扭扭的“张秀兰”三个字：“这是张婶，你做知青下工时饿晕在田埂，是她偷偷塞给你两个烤红薯。”
她又翻到中间一页，“李桂英，你冬夜里棉裤破了，是她在油灯下给你补了半宿。”
她合上本子，“现在她们的鸡蛋钱被你的未婚妻攥着，你要解释什么？解释你赵文斌的良心，早跟着‘城里人’一起变黑了？”
赵文斌的脸涨得通红，额角沁出细汗。
冯芳芳却“嗤”地笑出声，伸手来抢登记本：“什么破本子，也配在我爸办公室显摆？”
顾野反应极快，手臂一抬将登记本护在身后。
冯芳芳的指甲划过纸页，“刺啦”一声，登记本边缘撕开个豁口，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红手印——那是不识字的王大爷按的，印泥蹭得本子上都是。
凌玥瑶的心尖跟着抽了一下。
她伸手抚过那道缺口，像在摸妙妙摔破的瓷碗——都是攒了半载的心血，说碎就碎了。
“够了！”冯主任拍着桌子站起来，茶缸“当啷”砸在地上，“凌玥瑶，我给你脸你不要是吧？小王！去叫保卫科！”
门口穿蓝工装的年轻人刚要动，顾野再次掏出退伍证。
他声音沉得像敲铜钟：“冯主任，我是退伍军人。您说要是地区武装部知道，红星厂主任纵容闺女坑农，还打算扣退伍军人，这影响……”
办公室外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工人。
有人小声嘀咕：“我听到冯主任闺女收了几十件旧物，说好的换钱票，现在不认账……”
“可不是，我家二婶也交了三四件呢，就等着换粮票给娃蒸鸡蛋羹呢……”
冯主任的脸由青转白，又由白转红。
他瞪了冯芳芳一眼，咬着牙说：“不就是粮票嘛？明天我派人将旧物去收购站兑换，亲自送给你们！”
凌玥瑶攥着登记本的手松了松。
她望着冯芳芳咬着嘴唇瞪自己，望着赵文斌低头绞着衣角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——原来最疼的不是被撕坏的本子，是曾经真心对待的人，连看她一眼都不敢。
“走。”顾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。
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锄头的粗粝，却暖得像团火。
出了办公楼，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
凌玥瑶站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，望着远处冒黑烟的烟囱。
“饿不饿？”顾野走到她旁边，军大衣扫过她的裤腿，“我去供销社买两个烤红薯？”
凌玥瑶摇头，喉咙发涩：“想回家。”
顾野点了点头。
“你在这等我一下，我很快就回来！”
凌玥瑶还沉浸在往事的悲戚中，应了一声“好”。
过了半晌，顾野的满头汗，登着自行车回来了，他手里提了个纸袋。
他将自行车架好，将纸袋放在凌玥瑶的手里。
“是什么？”凌玥瑶好奇。
“你看看就知道了。”顾野一脸神秘。
凌玥瑶当着顾野的面打开，竟然是供销社橱窗里的儿童连衣裙。
“谢谢你！我回去给钱给你。”凌玥瑶鼻子酸溜溜的，之前的坏心情荡然无存。
“瞎说什么话，这是我给妙妙的礼物。”阳光洒在顾野坚毅的脸庞，温柔细心才是这个男人的底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