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微露时,沈疏月已站在“疏月阁”的朱漆门前。雕花门簪上悬着的鎏金风铃轻轻晃动,将昨夜残留的露水抖落在青石板上,晕开一圈圈浅淡的水痕。她抬手抚过门楣上刚挂好的匾额,紫檀木底上“疏月阁”三个金字是请镇上最有名的老秀才写的,笔锋清隽却藏着股韧劲,倒与她如今的心境颇为契合。
“姑娘,都准备好了。”阿蛮抱着最后一摞油纸包从后院匆匆跑出来,粗布短打沾了些面粉,鼻尖还沾着点果脯的甜香。她身后跟着两个新雇的伙计,一个是邻村读过两年书的少年,名叫春生,负责记账;另一个是手脚麻利的张婶,专管招呼女客。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紧张,不住地搓着衣角。
沈疏月回头时,鬓角的碎发被晨风吹起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面杭绸衣裙,裙摆绣着几枝暗纹兰草,既不失商户的体面,又比寻常妇人多了几分清雅。“莫慌,”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,“咱们卖的是良心,待人以诚便是最好的规矩。”
说话间,街对面的包子铺已经掀开了蒸笼,白茫茫的热气裹着肉香飘过来。几个早起赶集的妇人提着竹篮经过,看见“疏月阁”崭新的门面,忍不住驻足打量。当看清门两侧贴着的红纸——“凝神膏专治蚊虫叮咬,陈年旧疾可试百草膏,蜜饯果脯皆是自家晾晒”——其中一个穿靛蓝布裙的妇人眼睛亮了,拉着同伴道:“这不是农庄那位沈姑娘吗?她真把铺子开到镇上来了!”
“就是她!去年我家娃被恶犬咬伤,遍寻名医都不好,还是托人从农庄带了瓶她制的药膏,涂了半月就收口了。”另一个妇人急忙接口,说着便要往里走。
沈疏月笑着迎上去:“两位婶娘里面请,今日开业,所有膏剂买二赠一。”
这声招呼刚落,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。陈掌柜骑着匹枣红马,身后跟着两个伙计,一人捧着个锦盒,一人扛着块“童叟无欺”的匾额。他翻身下马时,藏青色的绸缎马褂下摆扫过地面的水痕,却毫不在意地朗声笑道:“疏月侄女, uncle来给你撑场子了!”
沈疏月忙屈膝行礼:“陈掌柜大驾光临,疏月愧不敢当。”
“哎,你这丫头就是太见外。”陈掌柜亲手将锦盒递过来,“这里面是三匹云锦,给你做些新衣裳。这匾额是我托县太爷题的,往后看谁还敢在你门前撒野。”他眼角的笑纹里藏着精明,却也透着真切的欣赏——当初那个用凝露草试探着与他交易的落魄女子,如今竟真的能独当一面了。
伙计们早已将匾额挂在堂屋正中,与“疏月阁”的匾额遥遥相对。阳光穿过雕花木窗,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恰好落在柜台后的药柜上。那药柜是沈疏月特意请木匠打的,三十六个抽屉分别贴着不同药材的标签,最上层的三个抽屉却空着,春生曾好奇问过,沈疏月只说“留着放贵重东西”。
辰时三刻,鞭炮声准时响起。阿蛮捂着耳朵站在门阶上,看着满地炸开的红纸屑,忽然红了眼眶。她想起半年前在山中被地主家的恶奴打得半死,是沈疏月用凝露草为她止血,还给了她一个能吃饱饭的去处。如今看着这红火的场面,倒比自己当家还高兴。
开业大吉的爆竹声刚落,铺子就被涌进来的客人挤满了。镇上的药铺本就只有两家,南头的李记药铺老板吝啬成性,药材常常以次充好;西头的回春堂倒是规矩,奈何价格太高。沈疏月的疏月阁却不同,药膏是她亲手炮制的,果脯是用山泉水洗过三遍才晾晒的,最要紧的是她懂医理,能根据客人的症状推荐合适的药膏,比寻常伙计靠谱多了。
“沈姑娘,给我来两盒凝神膏。”一个挑着货担的脚夫挤进人群,粗声说道,“上次在农庄买的用完了,这几天赶路总被蚊子咬得睡不着。”
沈疏月示意春生取货,自己则拿起一盒新做的薄荷膏:“王大哥试试这个,提神醒脑,赶路时擦在太阳穴上能解乏。”
脚夫爽快地付了钱,刚转身就被一个穿绫罗的夫人拦住。那夫人梳着精致的发髻,手里捏着帕子,正是镇上绸缎庄的周老板娘。“沈姑娘,听说你这里有能让皮肤变细腻的香膏?”她声音娇柔,眼神却带着审视。
沈疏月从柜台下取出个梨花木盒,里面盛着乳白的膏体,开盖便有股淡淡的玫瑰香。“这是用晨露玫瑰蒸馏成露,再加入蜂蜡熬制的,每日睡前涂一点,半月便能见效。”她用银勺舀出一点递过去,“周老板娘不妨先试试。”
周老板娘沾了点涂在手上,片刻后惊讶地睁大眼睛:“竟这般清爽,不似别家的香膏黏糊糊的。”当即定下十盒,连带着几包蜜饯梅干,说是要送给闺中密友。
这般忙碌到午时,柜台后的钱箱已堆起半箱碎银,春生记账的手都酸了,张婶嗓子也喊哑了。阿蛮提着食盒进来时,见沈疏月正蹲在地上给一个乞丐包扎伤口。那乞丐腿上生了恶疮,流脓不止,旁人都躲着走,沈疏月却面不改色地用烈酒清洗伤口,再涂上特制的药膏。
“姑娘,先吃饭吧。”阿蛮将温热的馒头递过去,忍不住蹙眉,“这种人怕是付不起钱的。”
沈疏月接过馒头,掰了一半递给乞丐,才对阿蛮道:“行医之人,哪能只看银钱。”她看着乞丐狼吞虎咽的样子,忽然想起在农庄的那个雨夜,自己也曾这样饥寒交迫。
那乞丐吃完馒头,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,双手捧着递过来:“姑娘是好人,这个给你。”纸包里是块黑黢黢的石头,看着毫不起眼,沈疏月却瞳孔微缩——那石头边缘泛着淡淡的银光,竟是块罕见的寒铁,能用来锻造手术刀。
“这太贵重了。”沈疏月想推回去,乞丐却摇头:“俺在山里挖药时捡的,留着也没用。姑娘救了俺的命,这点东西算啥。”说罢一瘸一拐地走了,临出门时还回头叮嘱,“这石头有毒,拿的时候得用布包着。”
沈疏月握着那块寒铁,忽然觉得手心发烫。她抬头看向街对面,只见李记药铺的李老板正站在门口,阴沉着脸往这边看。见沈疏月望过来,他慌忙转身进店,却没注意自己的伙计正鬼鬼祟祟地往疏月阁后门溜。
“阿蛮,”沈疏月将寒铁收好,声音沉了几分,“去看看李记药铺的人想做什么。”
阿蛮应声而去,不多时回来,手里拿着个纸包:“他们在后门墙角放了这个,像是想栽赃咱们卖假药。”纸包里是些发霉的草药,还掺着几块碎石子。
沈疏月冷笑一声,将纸包递给春生:“收起来,说不定以后用得上。”她走到门口,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忽然想起萧凛。不知他调查贪腐之事是否顺利,那日在山中他留下的伤药还剩半瓶,她特意配了些凝神草进去,不知是否合用。
正想着,忽然看见街尾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,那玄色衣袍的下摆绣着银色云纹,与萧凛常穿的那件极为相似。沈疏月心头一跳,刚要追出去,却被陈掌柜拦住。
“侄女快看,那不是李老板吗?”陈掌柜指着对面的药铺,只见李老板正和一个穿官服的人低声说着什么,两人时不时往疏月阁瞥一眼,神色不善。
沈疏月收回目光,指尖微微收紧。她知道,生意越好,树敌就越多。李老板背后的人是谁?那日击退的地痞会不会卷土重来?还有沈家,柳如眉得知她开店的消息,又会使出什么手段?
夕阳西下时,疏月阁的门板一块块上好,最后一块刚要合上,却被一只手拦住。沈疏月抬头,看见一个戴帷帽的女子站在门口,声音透过轻纱传来:“听闻这里的果脯独一份,我要十斤最好的。”
那声音有些耳熟,沈疏月示意阿蛮取货,自己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。女子付账时,一枚银簪从袖中滑落,簪头是朵精致的海棠花——那是去年柳如眉在赏花宴上戴过的款式。
沈疏月将银簪拾起,递过去时指尖故意碰到对方的手,只觉一片冰凉。“姑娘的簪子真别致。”她语气平淡,却注意到对方帷帽下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。
女子接过簪子,匆匆提着果脯离开,裙摆扫过门槛时,落下一片干枯的柳叶。沈疏月捏着那片柳叶,忽然想起柳如眉的名字,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。
夜色渐浓,阿蛮在盘点今日的收入,春生在核对账目,张婶在收拾柜台。沈疏月坐在窗前,看着月光洒在那盆新栽的凝露草上,草叶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。她知道,疏月阁的开业不是结束,而是另一场风雨的开始。
门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,梆子敲了三下,已是三更天。沈疏月吹熄烛火,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。她想起那乞丐给的寒铁,想起李老板与官差的密谈,想起那个戴帷帽的女子,还有街尾那个疑似萧凛的身影。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,似乎隐隐串成一条线,却又看不真切。
忽然,院墙外传来几声猫叫,是她与阿蛮约定的暗号。沈疏月起身开窗,阿蛮翻身跃入院中,手里拿着张纸条:“姑娘,这是方才有人从墙外扔进来的。”
纸条上只有四个字:“小心衙役。”字迹苍劲有力,墨色新鲜,像是刚写好不久。沈疏月盯着那字迹,忽然想起萧凛曾在她账本上改过一个错字,笔锋竟与这纸条上的如出一辙。
她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烧了,灰烬随风飘散。原来他一直都在,只是不肯露面。沈疏月望着窗外的明月,心中忽然安定了许多。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,她都不会再像在农庄那个雨夜一样绝望了。
因为她不仅有复仇的决心,有并肩作战的伙伴,还有一个在暗中默默守护的人。